任濬天资聪慧，自幼怀有“铁肩担道义”的情怀与志向。幼年入泮，笃志力学，万历四十一年（1614）通过县、府、道试，补博士弟子员，试辄第一。山东学政贺万祚课试省会，任濬名列榜首，声震山左文苑。任濬虽博闻多识，学富五车，  但其科考生涯却一波三折，他连续在万历四十三年、万历四十六年、天启元年三次山东乡试中铩羽而归，直至天启四年方中举人，主考熊奋渭（兵科给事中）、副主考李继贞（兵部职方司主事）赞其“识负日月，学沛江河，可称天下士”。任濬中举之后，又在天启五年、崇祯元年会试中相继落榜，崇祯四年（1631）始中进士。

对于任濬三次乡试落榜原因，仅有“由于文章太过深奥被考官误将其试卷当‘枪手 ’之作”和“因其文章不合主考官口味”两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传说。然而，对天启五年、崇祯元年两次会试落榜原因，却是脉络清晰，证据确凿。一则因为任濬会试策问中讥刺魏珰；二则因为阉党控制科考考场、取士不公所致。

一、任濬天启五年会试落榜之谜

（一）由于“讥刺魏珰”所致。天启五年会试，本来满腹经纶、才品俱佳的任濬已经中式，即将成为联捷进士，但是，在主考（顾秉谦，魏广微）及阉党一手操控的磨勘官对任濬会试中式试卷磨勘（复核）时发现伤时感事、忧国忧民的任濬在其策问卷中旁征博引、借古讽今、历数宦官乱政之祸、借前车之鉴讥刺魏珰、借前车之鉴警世人之心，因此，一向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阉党对忤触魏珰的任濬恨之入骨，公然以其在策问中讥评讽刺魏珰为由，取消了他的进士资格。关于此事，康熙11年《益都县志. 8卷 .事功》这样说：“任濬，字海王，号汶水。明天启甲子举于乡，崇祯四年进士。乙丑入试，已拟魁，以策中有讥刺魏珰语，遂下第……”。

（二）阉党操控会试

天启四年十月魏忠贤矫旨将杨涟革职为民之后，整个天启朝逐步都到阉党操纵之中，天启五年由礼部主持的会试概不例外地全程由阉党官员操控。屈子曾谓：“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斯言不谬。天启五年会试任濬落榜的原因，从表面是由于“讥刺魏珰”所致，而推究起来，其根本原因则是阉党把持朝政，世道浑浊、是非不清所致。

1、该科会试除拥有最终决定录取与否权的主考由媚珰巨奸顾秉谦、魏广微霸占之外，同考官中尚有阉党成员杨景辰、许宗礼等6人，阉党成员占据绝对上风，拥有绝对话语权。

天启五年二月乙酉，上“命大学士顾秉谦、魏广微为会试考试官。左谕德杨景辰、右谕德萧命官、修撰庄际昌、编修朱继祚、侯恪、张翀、姜曰广、孔贞运，简讨姚希孟、杨世芳、胡尚英、吴士元，都给事中许宗礼、罗尚忠，吏部郎中白储玿为同考试官”（《熹宗实录卷之五十六》）。透过这份会试考官名单，人们至少可以窥见：

一是媚珰巨奸顾秉谦、魏广微霸占主考之位。邵懿辰、项傅霖两人在所撰《明季国初进士履历跋尾》（瑞安孙氏钞本）中载到：“是科主试者顾秉谦、魏广微两相，皆媚珰巨奸而得士”。

顾秉谦，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十狗”之一。史称为人“庸尘无耻”“曲奉忠贤，若奴役然”。顾秉谦率先谄附曲奉魏忠贤，助纣为虐，充当急先锋。天启三年入阁，与魏广微内外勾结，狼狈为奸，逮杀杨涟等人，制造一系列冤假错案。“章疏票拟，事事徇忠贤指”。“辄拟旨归美忠贤，褒赞不已”。时人目为“当朝严嵩”，讥为“魏家阁老”。崇祯即位，清算阉党，“以坐交结近侍，入逆案中，论徒三年，赎为民”（详《明史.阉党传》）。

魏广微，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十狗”之一。史称“魏广微阴狡”，无气节。魏广微以同乡、同姓潜结魏忠贤。天启三年入阁。倾陷正人，迫害杨涟等“东林党”人，人称“外魏公”。崇祯初名列逆案，削籍遣戍（详《明史·阉党传》）。

顾秉谦、魏广微，两个政治败类都是魏忠贤死党，两人利用主持会试之机公开营私舞弊，种种恶行令人发指。比如：“天启乙丑会试顾秉谦家人大索与选者贿，有应有不应。魏广微几欲发其事，有调剂者乃止”（《明史纪事本末》，第四册，第1558 页。中华书局，1977）。顾秉谦食亲财黑，行若狗彘，“主持会试时，全家人出动，对应试者大索贿赂，闹得满城风雨。同考官魏广微准备揭发，顾秉谦便派人给魏送去好处，进行拉拢。丑事虽被遮住，却堵不住受害考生们的嘴，他们高喊‘顾贪’‘魏昏’”，以此表达他们对取士不公和任濬被黜的强烈不满和愤慨。

二是除顾秉谦、魏广微霸占录取与否有决定权力的主考重要位置之外，在其他15名同考官之中有据可查的阉党成员尚有杨景辰、许宗礼、朱继祚、张翀、杨世芳、吴士元6人。  

“钦定逆案”是崇祯处理太监魏忠贤及其党羽的政治事件，崇祯二年三月,崇祯钦定258名官员为附逆魏忠贤者，并以谕旨的形式公布“钦定逆案”名单，刊布全国。其中：

杨景辰，福建晋江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阉党骨干成员。一徇奸党指，又三疏颂忠贤。“给事、御史交劾之”“其后定逆案，以祠颂罪落职闲住”。

许宗礼，河南长垣县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阉党成员。定逆案，罪名为赞导。“户部吏垣，吏调管察，考选曲徇要路，跻升同卿比党”。“依交结近侍官员律，引名例律，减二等，坐徒三年，纳赎为民”。

此外，根据文秉《先拨志始》记载，在钦定“逆案名单”258名之后，还附有与阉党脱不了干系的“逆案漏网”官员57名被补入逆案定罪，实际涉及逆案人员总计是315人。其中，天启五年同考官张翀、朱继祚、杨世芳、吴士元4人被“补入附逆案漏网57人之中，并以谄附拥戴定罪，削职为民”。

三是虽说在天启五年会试总共17人考官之中，才高行厚的公正之士有侯恪、庄际昌、姚希孟、萧命官、姜曰广、孔贞运、胡尚英、罗尚忠、白储玿九人，非阉党成员在人数上虽略占上风，但当时考场上掌握着考生“生杀大权”的主考顾秉谦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魏广微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此时两个阉党骨干已经“拜相封侯”，位高权重，而侯恪、庄际昌等几个坚持原则、主持正义的同考官仅为谕德、修撰等职。显而易见，两者无论是在话语权上还是决定权上其差距有如云泥之别。在权重如山的阉党面前，侯恪、庄际昌他们显得“人微权轻”,力单势孤，无疑成了实质上的少数。纵然他们不愿臣服于阉党，纵然他们对任濬不顾时忌，昌言正论、讥刺阉党赞赏不已，尽管他们为了录取任濬进行过顽强不屈抗争，但无奈除考官顾秉谦、魏广微、杨景辰、许宗礼等8人为阉党走狗之外，由魏广微控制、礼部派出的磨勘官亦皆为阉党党羽，阉党势力太过强大，双方势力对比悬殊，侯恪等人终究不能挽回会试由阉党控制和任濬被黜局面。比如：

康熙44年《商丘县志.卷八.名臣》记载：天启五年会试，“南乐魏广微本阉党，亦忠贤之假子也，以大学士掌贡举，而（侯）恪为其下校官。 广微素嗛恪，恪所荐取士郑友玄、宋玫，辄有意摧抑之，以语挟恪。恪与力争曰：‘人生贵识大义，岂恋旦夕一官，负天下贤才哉！’广微语塞。及榜放，郑、宋皆名士也”“而忠贤里人子御史智铤，廉知之，乃力劾公，罢官”；

再如：同治《泉州府志》和道光《晋江县志》等资料又载：庄际昌天启五年出任会试同考官，“考试之日，试目迟未颁，主衡（主考顾秉谦）就令人登屋传呼外帘官，际昌坚持不可。曰：‘内外之防，祖制也。此防一溃，众制尽溃’。时魏珰大炽，当事多其所私，侃侃力争。同试目摄之，不顾也”。天启五年会试考试之日，题目尚未发下，主考顾秉谦（内帘官）、魏广微（内帘官）就凭借当时宦官魏忠贤操纵朝政、主持考试的官员多数是魏忠贤私党的便利，凭借主考之利，胆大妄为，公然罔顾置“内、外帘互不干涉彼此事务”“内、外帘不能交谈，互不接触”等科举规定，令人传呼外帘官内外勾结作弊。顾秉谦、魏广微及阉党胆大包天，徇私舞弊、操纵礼闱取士众目昭彰。

2、从该科录取前三名皆为阉党成员一事从另一方面印证阉党官员把持该科会试，取士不公。

天启五年会试前三甲余煌、华琪芳、吴孔嘉皆为《三朝要典》纂修官、阉党成员。其中：余煌、华琪芳两人被列入“附逆案漏网”官员名单，“补入谄附拥戴定罪，削职为民”；吴孔嘉，阉党骨干，败德辱行。“登第即工通内”，倾心阉党,阴行赞导。挟私诬陷族人吴养春，制造明末徽州“三大冤案”之“黄山案”，“惨杀多人”。钦定逆案，“依交结近侍官员律，引名例律，减二等，坐徒三年，纳赎为民”。

3、涅而不缁的吴载鳌、陈天定，“不受嗟来之食”，力拒魏珰利诱，因为不愿与与奸佞之人同流合污，不愿成为任由阉党控制和摆布的棋子，毅然放弃殿试，进一步佐证了阉党把持内阁，控制政权，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进一步佐证了魏珰只手遮天，扫除异己，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佐证了官场尔虞我诈，狼狈为奸和考场乌烟瘴气，取士不公。

吴载鳌，字大车，晋江人。天启五年乙丑会试中式后，主考顾秉谦、魏广微欣赏其才，许诺给载鳌个“一甲进士”，然后让他依附于魏珰，载鳌洁身自好，不齿于附膻逐秽，力拒魏忠贤，告假归籍。崇祯元年戊辰始赴殿试，得获三甲进士。按：同治《泉州府志》载：“吴载鳌，乙丑会试中式。时逆珰煽焰，有慕其才名，欲许以鼎甲。载鳌与同年陈天定假归。崇祯戊辰始赴殿试”；钦定四库全书《福建通志》载：“陈天定，天启乙丑进士。以魏璫故不释褐。珰败，始赴选”。

4、《中国通史简编》关于被誉为“中国17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天工开物》的作者、明末著名科学家宋应星等天启五年会试落榜的相关历史资料的记载同时又对证实天启五年会试宦官魏忠贤之流把持朝政、主考官徇私舞弊、暗箱操作、取士不公提供了十分重要的佐证。

天启五年会试举子因为宦官魏忠贤之流把持朝政、主持科考的考官徇私舞弊、暗箱操作而落榜的名士除了任濬之外，其他落榜名士也不乏其人，比如宋应星。《中国通史简编》中说：“五年乙丑（1625）会试主考官为顾秉谦及魏广微，均为魏忠贤党羽，公然派家人四处大索受贿，几至告发，后被掩盖下去。科举考场成为魏党私家考场，宋应星也参加这次会试，因无门径，自被淘汰。科举取士等于靠作弊取士。1627年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为宋应星友人翰林院官姜曰广，为人秉公执法。时魏忠贤要使其亲属中第且名列前茅，令曰广执行其旨意，遭到拒绝。魏阉大怒，乃将主考官姜曰广削职为民，赶回江西老家。那时功名、官职常常靠金钱贿赂而获得……另一方面，既使士人学识再高、文章极其佳熟，没有门径贿赂，再三应考亦不得录取……”（范文澜主编：《中国通史简编》第544 页，新中国书局，1949）；《六考六败的明朝科学家宋应星》一文中又说：“天启五年会试，时值宦官魏忠贤专政，主考官都是其死党，营私舞弊，操纵科考，没有任何人脉资源的穷举子宋应星自然沦为少数人的陪考……”。

5、以天启间会试“科场弊窦既多，议论频数”为题材，演绎而来的《连升三级》故事更加印证了天启五年会试取士不公。

1955年由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刘宝瑞改编自《儒林外史》（《儒林外史》被鲁迅先生称为我国古代小说中第一部“讽刺之作”，赞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相声《连升三级》，不仅1982年被选进初级中学语文课本，而且被译成英、法、日三种等文字走出国门，影响广泛而深远。而大量史料还表明，刘宝瑞《连升三级》故事中的会试主考官原型则来源于天启五年会试、臭名昭著的主考官顾秉谦和魏广微。《连升三级》故事发生在宦官专权的天启年间，而天启间会试只有天启二年和天启五年。其中：天启二年会试主考官由何宗彦、朱国祚两位大学士担任。何宗彦，三朝元老，“为官清廉，治事井井有条”“德高望重，勤谏宰相”，时人评价何宗彦“澡身浴德，正色立朝，淡于求名，拙于求利”；朱国祚为官清廉，言行谨慎，宽以待人。时人评价朱国祚“素行清慎，力持大体”。何宗彦、朱国祚两人皆“忠著三朝，清风百世”，中立不倚，从不参与党争，既非阉党成员，且于阉党炽焰之前的天启四年正月和十月先后去世，何、朱二人显然不是《连升三级》中描写的那两个趋炎附势、卑鄙无耻主考官原型。而前面说过的、曾经担任天启五年会试主考官的顾秉谦、魏广微却恰恰与《连升三级》中所描述的那两个蠖屈鼠伏主考官却毫无二致，《连升三级》中所描述的那两个阉党鹰犬、奴颜婢膝的主考官简直就是“庸劣无耻”的顾秉谦、“生性阴狡”的魏广微活脱脱再现。由此推定《连升三级》以天启五年会试为背景确凿无疑，主考官原型亦非顾秉谦、魏广微莫属。《连升三级》淋漓尽致刻画了顾秉谦、魏广微之流趋炎附势、攀附权贵、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之丑态，不仅是尖锐揭露了魏忠贤及其党羽把持会试，深刻讽刺了该科科考不公，而且也是几百年来人们对顾秉谦、魏广微当年胡作非为，滥用职权控制科考选士，致使正气得不到伸张、邪气得不到压制，任濬等才德兼备饱学之士被黜落榜，而吴孔嘉等邪恶小人蟾宫折桂的无情鞭挞。

二、任濬崇祯元年会试落榜之谜

关于任濬崇祯元年会试落榜真相，笔者推测不外乎以下两种可能（虽尚待进一步查证，但皆因得罪魏珰之故无疑），在此简单一叙：

一是任濬天启五年会试“以策中有讥刺魏珰语，遂下第”并被罚停一科，任濬因为被“罚科”根本就未参加崇祯元年会试。

罚科是科举制度中对违例考生采取的暂停考试的处罚手段。已经中式之举人与进士其试卷经磨勘有犯规者，重则斥革，轻则罚科，举人罚停会试，进士罚停殿试，所罚以所犯大小定轻重科数（磨勘罚科一般罚停一至三科不等）。根据明代文学家沉德符记载，明代“即有对中式考生的罚科之例”，他在《野获编·科场一·顺天解元》中曰：“万历三十八年庚子（会试），第一名赵维寰，浙江平湖人，以文章被参。礼部覆试，罚科。举人之有罚科自此始”。既然明代即有对中式考生的罚科之例，而且阉党已经认定天启五年会试任濬“违例”，那么任濬因磨勘被黜并被罚科无疑也是大概率事件。还有，极为巧合的是康熙11年《益都县志》关于任濬记载文中“乙丑入试，已拟魁，以策中有讥刺魏珰语，遂下第”之后、“辛未以进士授芮城令”之前整缺四字，故而笔者推测该《县志》所缺四字当为“罚停一科”。

二是任濬天启五年会试“违例”，磨勘被黜但未被罚科，但在崇祯元年会试时却因得罪过魏珰被阉党走狗、主考施凤来、张瑞图打击报复而落榜。

据汪楫《崇祯长编.卷5》记载：“最初朝议定魏忠贤逆党，张瑞图并未列入。然而，崇祯元年（1628年）二月会试，施凤来、张瑞图任考试官，而所取考生几乎都是中官、勋贵的姻戚门人，终于激怒了崇祯帝”。因此，“其后定逆案，瑞图、宗道初不与，庄烈帝诘之，韩爌等封无实状。帝曰：‘瑞图为忠贤书碑，宗道称呈秀父在天之灵，非实状耶？’乃以瑞图、宗道与顾秉谦、冯铨等坐赎徒为民，而立极、凤来、景辰落职闲住”（《明史·卷306.列传194.阉党》）。“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由此完全可以推知，由于有“魏家阁老”之称魏忠贤私党施凤来、张瑞图担任崇祯元年会试主考，施凤来、张瑞图与顾秉谦、魏广微担如出一辙，循情枉法，操纵科考，“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猫噬鹦鹉，排除异己，疯狂打击排斥得罪魏珰或没钱没人脉之士，因此虽卓尔不群但缺少人脉资源又得罪过魏珰、被阉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任濬，再此因为阉党走狗施凤来、张瑞图的打击报复而落榜。（作者：任孔勇）

编辑：张铭

校对：杨天宝